当人工智能在几秒内生成流畅文本,当算法主导的碎片化阅读占据大众视线,短篇小说这一兼具文学纯度与叙事张力的文体,将走向何方?近日,在《长城》杂志主办的当代短篇小说创作研讨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评论家齐聚石家庄,围绕人工智能时代短篇小说的艺术价值与拓展路径等话题展开深度对话。
以温度与情感对抗“塑料质感”
短篇小说的语言是作品艺术性的核心载体,虽然人工智能可以快速生成语法精准、结构工整的文本,但语言中那份独属于人类的温度与情感却无法复制。
作家陈昌平通过人工智能续写小说的个人体验,更加坚定了这一看法。他指出,人工智能续写的结尾虽然情节完整,却充满“塑料质感”,无法赋予作品生命力和鲜活感。
这一观点引发多位专家共鸣。鲁迅文学奖得主、评论家张学昕认为,作家文字中流淌的情感、温度和细腻入微的描画,是人工智能难以企及的。他以苏童短篇小说语言为例,强调好的语言“能让文字长出温度”,这种温度并非辞藻的堆砌,而是精准贴合人物与情境的表达,承载着个体经验、情感波动与生命体悟。作家陈小手补充说,好的语言应如盐溶于水,读者感受其味却不见其形。人工智能可以掌握语法逻辑,却无法理解人物语境下的情感流动。
以“留白”构建想象空间
“留白”是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也是短篇小说艺术的灵魂。面对人工智能追求完整、逻辑自洽的叙事模式,短篇小说的“留白”恰恰是其最迷人的特质。
“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主张文学作品应如冰山,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八分之七隐藏在水下。我觉得短篇小说水下的部分可能更多。”鲁迅文学奖得主温亚军强调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藏”,而非“铺”。短篇小说创作往往始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最终要将“意蕴隐藏在文字背后”。这种弦外之音,来自作家对人生的深刻洞察与微妙把握,远非算法通过数据训练所能模拟。
“‘藏’的艺术,在创作中体现为对‘毛边感’的追求。”作家潘向黎所强调的“毛边感”,正是对“留白”美学的当代诠释。她说,短篇小说的核心魅力在于“内在的灵光”,而非故事的圆融无瑕。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弋舟同样看重短篇小说“溢出”的部分,即那些超出文本本身、能激发读者个性化解读与情感共鸣的部分。人民文学奖获得者汤成难以建筑视角阐释“少即是多”。她说,如同建筑在有限空间内构建出广阔的心理场域,短篇小说需要以克制的笔墨,为读者搭建无限的想象空间。在短篇小说《密封罐子》里,丈夫与妻子埋在土里的纸条,一张空白,一张失踪。作家池上认为,这种巨大的留白“把时间压缩后的苍凉孤独感推向极致”,比直白叙述更具冲击力。
以“故事力”引发情感共鸣
“新变”是文体发展的必然要求。在人工智能时代,短篇小说的“故事力”需要被重新定义和强化,它意味着更强的触动力、包容性与跨界融合能力。
人民文学奖获得者海飞有着作家与编剧的双重身份。他指出,短篇小说更需要找到那个能瞬间触动读者内心的点,从而拥有故事的核心力量。这种“故事力”并非情节的曲折离奇,而是能够引发读者深层情感共鸣的特质。在人工智能可能超越大部分模式化写作的未来,故事的独特灵魂与情感穿透力变得至关重要。文学经典中的故事之所以历久弥新,在于其“触及了人类共通的情感”。他还提出,短篇小说可以大胆融合民间故事、科幻、戏剧等元素,积极借鉴各门类艺术优长,从而实现表达边界的拓展。
这种“新变”也体现在对文体本身界限的突破上。贾平凹最新长篇笔记小说《消息》由93个相互关联的短篇构成,对中国传统笔记小说进行了极具现代意义的创新转化。张学昕认为,这种对叙事形态的不断探索与实验,正是短篇小说回应时代、保持活力的关键。
以纯粹性与时代性彰显文学价值
在信息碎片化、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今天,短篇小说不仅要筑牢文学根基,更要在新变中确立自身价值。
作家杨小凡指出,优秀的短篇小说往往领时代之先,是对时代的独特映射和敏感反映。从孙犁《荷花淀》,到贾大山《取经》,再到铁凝《哦,香雪》、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河北省作协原副主席李延青回顾了河北短篇小说写作传统,认为在新时代,短篇小说依然是“最能敏锐快捷反映时代变迁的文学形式”。作家康志刚认为,优秀短篇作品应具备生活的质感、情境与韵味。作家要以脚踏实地的创作态度,努力感受时代气息,表现时代潮涌,捕捉时代微光。
河北省作协主席刘建东提出“文学长度”的概念。他指出,这种“长度”源于作家对世界的深刻认知,并最终转化为文字、故事与人物内在的张力。在普遍面临审美疲劳的当下,短篇小说以其凝练、富于哲思的特质,为读者提供了高质量的精神补给。它是一种高效、深刻的阅读选择,也是文学回应现实、照亮人心的“轻骑兵”。(张英皎、肖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