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为万物和人类自身歌唱的人,是记录来自灵魂深处战栗的人,是能够自千万人中越众而出、走上人迹罕至的林中小路的人。保定诗人蒲阳河选择用诗歌提醒自己,不要丧失在城市喧嚣中重返旷野的能力,不要在日常且庸常的生活中迷走。凭着对诗歌的真诚热爱和敏锐感悟,他反复吟咏自然风物,以立像的方式重新确立这些事物存在的价值。同时,他对生命有着深刻思考,对一切平凡生命怀有悲悯的仁厚之心。
故乡是个体生命历程的起点,也是其身份最终得以确立的重要坐标。那片原初的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们建立了一种长久恒定的情感,一种安定感与归属感,这也是个体构建自我认知、形成独特人格的重要依据。写作者常常由对故乡的书写通往对世界整体性的抵达。基于此,蒲阳河将对故乡的诗意表达作为他出离日常、摆脱庸常、与万物对话的通道和方法。在《火车从村庄路过》中,他将故乡描绘得自然、古朴、宁静,“村庄怀揣一颗念旧之心/往事住在老屋/炊烟冒着说不完的老话”,而“我”则是:“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之人/追着从村庄路过的火车/丢过少年的鞋/崴过青春的脚/人到中年,还在寻找回乡的路……”
人们常说,风景的发现依赖于距离和现代审美认知。而文学可以带领我们一次又一次重返乡村的风景现场,这背后是写作主体寻求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精神补偿,并构成对现代文明的反思。蒲阳河作品中由老屋、炊烟建构起来的乡村景象,承载的是诗人内心故乡图景的外化,也是其在现代城市文明中为传统农耕文化吟唱的一曲魂兮归来。诗人不断将少年时期的乡村影像折射到当下,记忆的彼时与重返的此刻对照共生,共同构成他的诗歌故乡。他笔下的故乡始终偏重于自然性、田园性的一面。显然,诗人在对故乡的重返中更着意于对记忆中故乡的回溯,并试图借此建构起独属于自己的精神桃源。正如《一些花还在盛开》中所说:“越往深处走/季节越能看清白龙山/亮出的肌肉/秋风只是放大了往事/石缝里飞出的鸟鸣/愈发通透/山下几间老屋/还住着镰刀与锄头/较量似乎过去/所有的缄默/却无法绕开那道缺口/我从不怀疑/五百米的白龙山/能豢养五百米高的乡愁。”
如果认为蒲阳河的诗仅仅是在诉说乡愁,显然是一种误读。某种程度上看,与其说蒲阳河在书写故乡,不如说他在倾听,故乡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向他离家已久的灵魂低语。石头、老屋、庄稼,都在“我”身上说出话来,存在正是通过个体生命的表达取证自身。所以,他会写“飘落地上的叶子/是天地交合的信物/容得下一条河潜入季节深处”“墙角那棵树/只结下一个石榴/时光越往深处走/它越火红/越想点燃整个秋”……
在万物的诉说中,诗人不断领悟着来自生命本真的感动。在对这些诉说的书写过程中,诗人的灵魂被唤醒,人与自然万物的交流得以形成,诗意得以呈现。当诗人把个体有限的思维向大地和万物敞开,也就意味着将有限的生命寄寓在自然世界的无限之中。
蒲阳河对故乡万物的书写总是呈现出一种鲜明的时序性。他的诗作以节气时序命名的俯拾皆是,如《在秋天》《立冬》《在中秋》《晚秋》等。乡间的万物生长是自然规律,乡民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对它们习焉不察,但诗人不同。他在万物中看到秩序,看到造物的力量和神奇。当“春深了”,他会写“该发芽的都已发芽/那些没穿衣服的草木/站在季节之外/已经找到另一个家”;雪落了,他会写“扒开冬天,是一片洁净的白色/山川,树木,老屋/没有融化的往事,盛大而又辽阔”。每一次顺应季节和时序的春华秋实都带给他感想和感动,他也从中领受了造物者传递过来的关于宇宙和生命本真的信息。
乡间的秩序是与自然和谐一致的,这种秩序是属于农业文明的理性,人与自然均在其中,讲究的便是自然而然、不急不躁、温柔等待。而诗人所在的城市是另一种文明。两种文明形态的冲突在诗人身体里冲撞、纠缠,互不相让。一如他在《秋雨落在霓虹灯下》里所说:“庄稼一棵棵倒下/树叶一片片脱落/季节出生入死的时刻/城市的霓虹灯/雨中玩起烟火/站在十一层窗口/我看见高楼撑开的夜/吞没乡下的农舍。”
但是,诗歌赋予他救赎的力量。蒲阳河的诗歌创作和他的职业生涯几乎属于两个世界,他常常在诗歌中唤醒自己、返回生命。多年来执着于诗歌,未尝不是灵魂给予自身的一种弥合和滋养。故乡带领他找回万物,诗歌则带领他在语言的魔法中寻找到属于人类原初的力量。唯有这种力量,才能给予个体生命以意义,给予人类存在的理由和路径。(吴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