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这一概念,20世纪80年代译介至我国,许多作家似乎由此找到了走出文学困境的路径。到了21世纪,非虚构文学和写作已在我国文坛形成一种重要的创作现象,构成了与传统的虚构文学并存的文学格局。近年来,非虚构写作热度不减,出现了新的创作态势,同时也存在着一些值得重视的问题。有学者认为,非虚构文学以亲历性和参与性为特点,以“求真”作为其审美目标,因而极大拓展了传统文学的审美空间;也有学者认为非虚构的流行有一定的副作用。
非虚构文学和写作之所以存在争议,是因为其自身的矛盾性。文学叙事不是现场直播,任何写作都是回忆或记忆的复现。而人的记忆往往是凌乱的、不完整的,需要通过推理、判断和必要的想象,使不完整的事件得以完整和有序化。文学不能满足于事实的真实,而要达到能够反映事物具有普遍性的本质真实。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学写作的过程就是凭借虚构达到典型化的过程。
非虚构写作虽然强调“非虚构”,但这样的写作同样是“记忆的复现”而不是“现场直播”。即便是“现场直播”,也必然有其主观选择而不是纯客观的原生态展示。所以,许多号称非虚构的作品,实际上采用的是“非虚构+虚构”的叙事模式。而这正是非虚构和虚构文学出现相互渗透、交融的内在原因。由于非虚构无法和虚构脱钩,许多论者和写作者认为,非虚构文学可以允许虚构。那么,一方面强调非虚构,一方面又有虚构,这一概念看似是自相矛盾的。
但近来笔者改变了对非虚构的这一看法。因为,非虚构文学和写作已经成为我国文坛实际存在着的客观事实,说明它有存在的条件和土壤。所以我们不能只在逻辑或理论层面咬文嚼字,而应该具体分析非虚构为什么能在文坛长期且广泛地流行。
非虚构多年来能够广泛流行,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与文学期刊和出版社的推荐、倡导有关。比如《人民文学》等有影响力的文学期刊在2010年前后纷纷开设非虚构专栏,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平台。其次,非虚构写作在世界范围内的流行以及非虚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非虚构写作的兴盛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最后,非虚构写作涌现出一批作家写作、学者写作、素人写作。这些强调“求真”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读者对文学真实性的渴望与要求,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和欢迎,为非虚构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内在动力。
虚构是导致文学虚假、失真的罪魁祸首吗?应该怎样看待文学的非虚构和虚构二者之间的关系?其实虚构文学的虚假和失真,并不是虚构惹的祸,而是作家面对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缺乏真知灼见,不能洞见事物的真相和本质而被表面现象所欺骗。因此,虚构本身并没有错,虚构文学必须借助虚构获得文学应有的真实。
从字面上看,虚构和非虚构似乎是对立的。但在笔者看来,二者之间既有区别,又无本质区别。二者的区别在于,虚构文学可以采取鲁迅的“杂取法”,从主要人物、主要事件以及具体细节整体性地进行虚构;而非虚构文学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必须真实不虚,不能进行重大的改变和虚构。所谓没有“本质区别”,因为二者都属于文学,都需要具有文学意义上的“真实性”。有人认为二者同属文学,所以没有必要严格地进行区分。但非虚构文学若想成为一种与虚构文学并存的文学样式,其主要事件和人物绝对不能进行虚构。如此,非虚构文学才有区别于虚构文学的独立性和不可取代性。如果不加区分,打破二者的界限,所谓“非虚构”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非虚构文学强调的“求真”必须具有超越性。非虚构文学为什么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非所有纪实写作都可以获奖。关键在于能否以文学手法重构现实,揭示超越事件本身的人类共性困境;能否以文学技艺升华真实事件,使之成为人类精神的纪念碑。简言之,即对真实事件的超越和升华。但是这里所说的超越和升华,不是作家要给真实事件额外增加什么,而是揭示出真实事件自身含而不露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当今的非虚构写作,绝不能满足于真人真事的原生态真实,而要有所超越、有所升华。如此看来,非虚构文学的“求真”愿望能否得到超越和升华,对真实事件的遴选就显得非常关键了。非虚构文学的素材来源是真实事件,但并非所有的真实事件都有这种自我超越、升华的条件和可能。就像采矿,矿石如果缺乏足够的含金量,是没有开采价值的。
非虚构文学对真实事件的选择,是否应该遵循这样一些原则?即重大性、典型性和开创性。因为,重大、典型的真实事件,往往是由多重矛盾所构成的某种社会现象,而构成这种矛盾的原因又是多方面的,有现实社会发展变化的原因,也有历史的原因,还可能有文化、人性方面的因素在起作用。重大事件是具体的、个别的,但它同时又带有能够超越真实事件的个别性,而得以升华为带有某种普遍性和共同性的真实。所谓开创性,是指非虚构文学在社会发展变化的过程中,要善于发现新的人物和新的描写对象,从而开拓新的题材领域。
非虚构写作在选材方面要求作家具备两种能力,一是有言人之未言的发现能力;二是对描写对象的价值和意义的识别能力,而不被事物乱花迷眼的表象所迷惑。只有看得深刻,才能写得深刻;只有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属性与特征,才能将隐含于其中的时代特征以及人类的某种共同性充分地揭示出来,才能超越事实的真实而达到艺术的真实。(封秋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