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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叩门丨岁月包浆

历经时光沉淀的物件,会晕开一层细腻温润的包浆,触之微凉,抚之绵柔,恰似我家那只粗陶茶罐。它跟着祖父走南闯北,又陪着父亲走过半生,是家里真正的“老伙计”。父亲总说,这茶罐比他的年龄还长,当年祖父把它交到他手里时,反复叮嘱“好好养着,能盛住日子的暖”。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父母搬去电梯房,这只鼓腹、短颈、周身带着冰裂纹的茶罐,突然就没了容身之处。橱柜太高,怕摔了;矮柜太潮,怕裂了;送邻居,人家嫌土气;捐出去,又怕被当作废品丢弃。最终还是母亲狠了心,把它收进纸箱,塞在储物间最里面——它太老了,罐口的釉色早已磨成亚光,罐身的裂纹里嵌着经年的茶渍,连盛茶叶都怕漏了,不放起来,又能怎样呢?可我总记得,每次父亲打开茶罐,那股陈茶混合着陶土的香气就会漫出来。哪怕是闷热的梅雨季,罐身摸上去也带着一股干爽的凉意,像藏着一整个秋天的风。

人老了,心性柔了,便也“温润”得如那层包浆。记忆里的外婆,是个极少动气的人。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里侍弄那片小菜园,浇水、施肥、搭架子,忙到日头老高才肯歇着。舅舅总劝她别累着,她却笑着摆手:“动一动,心里亮堂。”邻里街坊谁家有急事,喊一声外婆准到;放学的孩子路过门口,她总会从兜里摸出颗糖塞过去;就连收废品的师傅,她也会端上一杯茶。

我曾问外婆,日子这么琐碎,怎么从不见她烦。外婆没说话,只是笑着指了指院角的老井——井沿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连绳子勒出的凹槽都泛着光。后来我才懂,外婆的好脾气不是天生的,是被岁月打磨出来的。经年累月的艰辛没把她磨尖,反倒把她的性子磨得像老井的石板,温润、妥帖,能接住生活里所有的风雨。

外婆最爱的,是坐在井边的老藤椅上择菜。她的手指粗糙,指节有些变形,却灵活得很。枯黄的菜叶在她手里翻飞,不一会儿就堆起一小摞。我总喜欢凑过去,趴在她膝头看她。夕阳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暖意。她不太爱说话,偶尔哼几句老调子,声音轻轻的,像落在水面的云。那一刻,时光好像也慢了下来,连风都变得温柔,悄悄绕过她的衣角,又悄悄漫过我的心头。外婆的样子,就像那只老茶罐,带着岁月的痕迹,却比任何精致的物件都更让人安心。

文字,亦是有包浆的。年轻时写文章,总爱用华丽的辞藻,仿佛不把所有的才情都铺在纸上,就对不起笔下的文字。可年纪渐长,才慢慢明白,真正好的文字,从来都不是锋芒毕露的,而是像被岁月浸过的锦缎,看似朴素,却藏着细腻的纹理。

读老舍先生的文字,最能品出这种“包浆感”。他写冬天,不说“寒风刺骨”,只说“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可是不冷,带着点干硬的劲儿”;写胡同里的吆喝,不说“此起彼伏”,只说“一声儿跟着一声儿,忽高忽低,带着点颤音,钻进耳朵里,就忘不掉了”。没有华丽的修辞,没有刻意的抒情,可那些寻常的文字凑在一起,就活了——你仿佛能看见胡同里,风卷着落叶飘过,听见卖糖葫芦的吆喝声从街那头传来,带着点烟火气,又带着点岁月的温柔。读他的《骆驼祥子》,你不会只看见祥子的悲剧,更能看见彼时的街巷、茶馆、车厂,看见那些挣扎在底层的小人物如何在苦难里活着,如何在绝望里寻一点希望——那是文字的魔力,更是岁月沉淀后的通透。

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更是把“包浆”揉进了骨子里。他写湘西的沱江,水是那么清,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石子,看见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像在空中飞似的;写吊脚楼里的女子,穿一件蓝布衫子,坐在门口做针线,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复杂的情节,可那些文字里藏着湘西的山、湘西的水,藏着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温情,藏着岁月静好的模样。读他的《边城》,你会觉得自己也成了茶峒的一员,跟着翠翠在河边等傩送,听爷爷讲那些古老的故事,看夕阳落在白塔上,看渔船划过江面——那不是小说,是一幅画,是一首诗,是岁月里最温柔的记忆。

岁月的包浆,与其说是时光的印痕,不如说是时光的馈赠。它藏在老物件的纹理里,藏在故人的眉眼间,藏在那些温润的文字中。它是老茶罐里陈茶的香气,是外婆眼角藏不住的笑意,是老舍笔下的烟火,是沈从文笔下湘西的温柔。它不耀眼却足够温暖,不张扬却足够动人,一路相伴,一路沉淀,陪我们走过风雨,陪我们读懂生活,最终成为生命里最珍贵的风景,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绽放,永不凋零。(陈之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