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拟在湾子老宅盖个工棚,院子里的那些树自然都难逃斧锯之厄,唯独那棵老枣树他不敢擅自做主,来电话跟我商量。按理说,这个老宅已归属二哥,侄子如何处置,不与我商量也说得过去。但侄子懂事,他读过我的散文《树的事》,提过这棵老枣树,知道它在我心中的分量,所以特意征求我的意见,对此我感到欣慰。
我也不含糊,端出叔叔的架势明确告知,老枣树不能刨掉,而且要特别保护!理由很充分:一、人活百岁是谓“人瑞”,树活百年,就算古树了,也可称之为“树瑞”了吧。古树可谓活着的文物、吉祥之物,岂能砍伐?二、母亲在世时对枣树情有独钟,几个院子的树皆以枣树领衔,留住老枣树就是延续一份遗愿,留住一份孝敬,怎忍刨掉?三、老枣树见证了我们这一辈人的童年和成长,每次回老家见到它,一缕温情便在心中萦绕,没了这个“物证”,旧时的影子何处寻觅?游子的心绪何处安放?
好在老枣树所在的位置,并不十分碍事,我的一番话更是让侄子心悦诚服,他将老枣树周围空出来,还给树身恭敬地裹上了红布。
老枣树究竟树龄多少,其实谁也说不清,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有,按照父亲若在世也近百岁估算,说这棵树百年以上并非虚言。奇怪的是,在我几十年的记忆里,它似乎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并无多大变化,主干呈六十度倾斜,不见增粗,也不见老,树身开裂的凹沟也不见深,三股树杈向上直长,与主干形成一个弯度。树冠如伞,葱郁茂盛,每年秋天青枣红枣挂满了树枝。
老枣树树身倾斜,在我儿时的眼里,仿佛大人弯下的脊背;而那道凹槽,又好像踩出的脚窝,这些都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爬上爬下。假如枣树有眼睛,那一定是慈祥的;假如枣树有性格,那一定是温顺的。我骑在枣树的树杈上,犹如坐在母亲的怀里。
枣花在春风里绽放,淡黄色,小小的,密密麻麻如夏夜的繁星。花朵虽不起眼,却香气浓郁,老远都能闻到甜丝丝的气息,更是招惹得蜜蜂嘤嘤嗡嗡飞来飞去。有一种蜜就叫枣花蜜。《诗经》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民谚云:“七月十五红圆圈,八月十五打一杆。”农历七八月是枣树的旺季,青枣红枣一嘟噜一串,压得树枝下坠。少时家贫,瓜果稀缺,这枣聊以解馋,也不用花钱,随时摘取。青枣自然不如红枣甜,有股青气,但哪里等得及。母亲便将青枣放到锅里蒸熟了,果然味道好了许多。大枣青红相间最好看,那一抹红像是涂抹上去的,边缘部分参差不齐,此时的枣脆而甜,全红了的枣倒有可能过熟了。
枣树虽然与桃、杏、梨这些果树比,好像差点意思,但也不能任人采摘,所以也需要人“看”。我母亲就“看”过生产队的一片枣树林,每天记工分。自家的枣树当然不用看管,不过有树枝垂在墙外,上面的枣哪里留得下?写到此,想起一个故事,《汉书·王吉传》记载,王吉为官清廉,年轻时他曾在长安读书,东邻有棵大枣树,树枝垂在王吉院中。一日,他的妻子随手摘了几颗枣给他吃,王吉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将妻子休了。东邻听说后,过意不去,打算砍掉这棵惹事的枣树,邻里街坊一起阻止,并力劝王吉把妻子接回来,这才作罢。
设若有一个“枣树节”,那必是打枣时分。大人孩子齐聚树下,长长的木杆猛地扑向树枝,犹如骤降“枣雨”,青枣红枣满地乱滚,树叶也纷纷飘落。伴随着一声声欢叫,大家提着篮子、箩头,忙不迭地往里捡拾。小狗卷起尾巴汪汪叫着也跟着乱跑。遍地的大枣,像玛瑙,似琉璃,闪着鲜艳的光泽。杆子够不着的高处,小伙子爬上树,使劲摇晃树枝,争取不有遗漏。但每次总有几颗在高高的树梢傲然挺立,在风中摇摆着它的调皮和倔强。
生枣不宜多吃,且放不几日就缩水瘪蔫了,为了长久甚至过年仍能吃到鲜枣,母亲每年都做醉枣,即挑出饱满无痕的鲜枣,洗净晾干,放入罐子里用酒浸泡封好。待到冬天,打开罐子,大枣仍脆生生,咬一口带有浓郁的酒香。大多大枣都是晒干了存储起来,这时青枣也变成了红枣。平时熬粥,放上几颗,增添几分甜香。过年的时候,将红枣蒸熟了用木勺杵烂,与绿豆混合成馅,做成豆包,美味不次于肉包。
男女新婚之时红枣最是荣光。按照冀南农村的习俗,将红枣、栗子和花生缝在新人的被角,寓意“早立子”。
枣树根系发达,到处乱串,冒出地面就长出一棵小枣树。所以,我家院子里小枣树甚多,以至于靠南墙人不常走动的地方形成一个灌木丛,母亲也不让铲掉,好像宠溺自家孩子。按《说文解字》说法,小枣丛生者,谓之棘。也有说,棘是指酸枣树。“棘”跟刺有关,枣树的枝梗长满了刺,俗呼“圪针”,摘枣时被圪针刺破手是常有的事。有个成语叫“披荆斩棘”,可见,这“棘”在低处常常为路途的障碍。
枣树是北方常见的树种,鲁迅居住在北京时写过一篇《秋夜》,开头卓绝特异:“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物以稀为贵,因为常见,故而人们也并不珍视,“仨瓜俩枣”即为微不足道之意。唐代诗人白居易《杏园中枣树》一诗云:“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有人说在百果树中,只有枣树平凡粗鄙,从树皮到树叶都那么丑陋。如此糟贬枣树,该不是被圪针扎过?或被枣核卡过?据说,白居易每次作诗都会念给老太太听,假如我那酷爱枣树的母亲听到这儿,怕是要怫然作色。不过,且慢!白居易作此诗是先抑后扬呢,“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枣树不与桃李争艳,若做大车轮轴,非枣木不可啊,原来枣树堪为大材!估计我母亲若将此诗完整听完,老太太定会转怒为喜,竖起大拇指。
长得慢的树,木质都较硬,枣树亦如此。家里的案板、擀面杖差不多皆为枣木,红褐色,给人以坚实可靠的感觉。有成语叫“付之梨枣”,是谓古代刻书的书版多用梨木和枣木,也是因其坚硬不易变形。这是枣树对中国文化传播独有的贡献。
父母已故去多年,而那棵老枣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活着,浑然忘我,陶然自适,每年一树繁花,硕果满枝。花可蜜,果可食,木可用,树可荫,谁言枣树平凡庸常,它一身是宝呢。我们普通人是否与枣树挺像?虽不出众,但只要对这个世界是有用的,总会拥有那温热赞许的目光。(刘江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