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国庆假期,我一路北上,越靠近塞罕坝,天空愈发澄澈。道路两侧的白桦林如金色潮水般铺展开来,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在柏油路上洒下光点。偶尔遇见几株云杉,依旧保持着深绿的姿态,与白桦的明黄交相辉映。远远望见草原上散落着几群牛羊,牧民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天空飞过几只鸟儿,清脆的啼鸣声在旷野中回荡,让人心头的浮躁瞬间消散。
上一次来到塞罕坝是在夏季,只记得林海翻涌着无边的绿浪,风穿过松枝时带着草木的清香。而这一次,我赶上了它的秋季,曾经的绿海染上了浓烈的金与红,远处的山峦在蓝天映衬下,俨然变成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
吃过午饭,我去看了塞罕坝展览馆,里头的一些老照片看得人鼻子发酸。从展览馆出来,已是黄昏。林场小镇有不少民宿,于是随意找了一间走了进去。
这家民宿的主人姓陈,他领着我走进客房,推开窗户,一片苍翠的樟子松林映入眼帘,风穿过林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时候来正好,虽然天冷些,但景色美极了!”老陈带着坝上特有的醇厚口音,话不多,但他看林子的眼神,就跟看自己养大的娃似的。
客人不多。晚饭后,老陈搬来一张小桌放在院里,泡上一壶当地的金莲花茶,邀我一起喝。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远处的林海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夜色中。
“笃、笃、笃”,一阵沉闷的声响从林子里传来,我正疑惑,老陈却笑着说:“那是啄木鸟在捉虫子呢。这林子就跟人一样,也得好好照顾,不然就容易出问题。”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望向远处的林海,缓缓开口:“我父亲是最早一批上坝的造林人,那时候条件比现在苦多了。冬天,气温能降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住的是地窨子。有一次,父亲和工友们去山上栽树,遇上暴风雪,差点儿就没回来。”老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语气里满是对父辈的敬佩。
我让老陈讲讲“六女上坝”的故事。老陈说,那六个姑娘都是承德二中的学生,听说塞罕坝要造林,主动要求上坝。刚来苗圃的时候,姑娘们手上磨起了血泡,脸冻得通红,可没一个人叫苦,有时候累得倒在地里就能睡着。
“你们年轻人去看展览馆,是不是觉得我们那会儿傻?”老陈一边帮我续茶水,一边问。
“这哪是傻啊,这是最难得的精气神。”我说,现在看展览馆里的照片,只觉得你们了不起。
月光透过云缝,时隐时现。老陈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又看到了父辈当年的场景。
“现在这百万亩林海,都是一代代人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啊。”老陈说,他十八岁那年,也跟着父亲上了坝,这一待就是四十多年。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苦,想过离开。可每次看到自己栽的树长高了,心里就很有成就感。有一年,他栽的一片樟子松林遭了虫灾,连着一个月每天都去林子里打药,晚上就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那时候,才真正明白父亲常说的那句话——这林子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月亮渐渐升高,月光洒在老陈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满是对林海的守护与眷恋。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金莲花茶,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散开,心里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白天在展览馆看到的那些老照片,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姑娘们冻得通红的脸颊、造林人磨破的胶鞋、展柜里锈迹斑斑的铁锹,都藏着一段感人的故事。
我正愣神呢,老陈的话头突然一转,语气也沉了下来:“林子长起来了,我们这些人的心,倒一年比一年揪得紧,尤其到了冬天,你知道林场最重要的事是啥不?”他认真地说,是防火,这可是天大的事。现在,工人们经常组织防火演练,巡山的人每天都要在林子里走几十里路。有时候,夜里听到风声,他就会想起当年父辈在暴风雪里护林的场景,心里就特别不踏实,总想着去林子里看看。你想啊,这林子是多少人用命护下来的,烧了,怎么对得起他们?
我没吭声,就静静地听老陈的话。方才还满是诗意的松涛,这会儿再往耳朵里钻,竟变了模样。风掠过松枝的沙沙声里,像裹着当年栽树人的喘息,藏着姑娘们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每一声都沉得很,全是说不完的故事。
夜深了,我跟老陈道别回屋。躺下后,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吹着,一阵接一阵。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些造林人的身影。
月光洒在塞罕坝的林海之上,静谧而美好。
在塞罕坝这沉沉的秋夜里,我知道,这片林海之所以如此动人,不仅因为它的壮丽景色,更因为它承载着一代代塞罕坝人的梦想与坚守。在这个宁静的秋夜里,我仿佛听到了林海与明月的对话,那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更是对未来的期许。(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