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吟咏的对象,寄托了人们无尽的情思。张九龄笔下“海上生明月”的开阔,杜甫诗中“月是故乡明”的牵念,李白“举杯邀明月”的孤傲洒脱,晏几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深婉追忆……月光流转处,照见的正是中华文化中最温润深情的情怀。在鲁迅文学奖得主李浩主编的《印象中秋:文学大家谈中国传统节日》(贵州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中,28位当代作家从各自生活与记忆出发,以个人感悟观照社会脉动,以文化回响应答时代之问。
对于节日的记忆常始于味蕾。小小的月饼,超越了食物本身,不仅承载着某种情感,还反映了家族与社会的变迁。梁晓声的中秋印象,融合了个人化的温情记忆与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观察,使得这一传统节日在其笔下承载了更为丰富和复杂的内涵。他对童年分食月饼的细致描写,不仅是对当时生活的回忆,更是对特定历史时期普通家庭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使个人记忆拥有了历史的重量。马金莲笔下那块带着岁月光环的月饼,在时光流转中褪去了仪式感,徒留人到中年的怅然与对团圆愈发迫切的渴望。味道未变,但品味的心境已然不同。
月亮,在书中摆脱了温情脉脉的单一形象,呈现出多重面貌。在肖江虹的《月光诞》里,月华如水,温柔地缝合了生死、情感与记忆的裂隙,成为家族血脉间的心灵慰藉;当张楚将视线投向新疆,那轮金色圆月便与阿尔泰山“黑色恐龙骨架”般的剪影形成对峙,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在清辉下无所遁形;雷平阳则更进一步,将《磐石二题》中的边地之月,重塑为一个疏离而强大的存在,如屈原《天问》中沉默的苍天,静观人类,却吝于给予答案。月光如旧,照见的却是现代人内心复杂幽深的山水。
或许,节日的意义本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人生旅途中被反复唤醒。在徐则臣笔下,童年乡村里节日的意义是饱食与休憩,无暇对月亮抒情;而立之年,面对病榻上的孩子与日渐老去的亲人,天际那轮皓月骤然拥有了某种力量。它的“圆”映照出此岸与彼岸,一边是遥远的乡音,一边是眼前的病床,团圆的意象在此刻显得如此奢侈。这种从无感到敏感的转折,正是无数在城乡之间迁徙、在生活中跋涉的当代人的精神缩影。在于坚笔下,《诗经》与诗人波德莱尔、哲学家海德格尔共处同一月色之下,而月亮成为拷问现代人存在困境的通用语。充满哲思的文字,不禁引人深思:当故乡成为回不去的远方,“家”该如何被重新想象与构建?并由此提醒我们,守护好珍贵的亲情。
为呈现包罗万象的中秋印象,该书在文体与风格上如一曲精彩的复调音乐,不同声部彼此应答、交织、碰撞,读者得以聆听一曲关于中秋的时代交响。于坚的笔触自由不羁,在散文、诗歌与哲思间穿行。他将月亮升华为可与之精神对谈的知己,其格调近乎魏晋风骨。梅洁的文字则细腻温润,以大量白描勾勒场景,用精准的心理描写捕捉情绪的微澜,让个体融入集体的过程充满熨帖人心的暖意。宁肯的京味幽默,如都市小调般轻快俏皮,与雷平阳深沉的历史反思形成张力十足的对比。鲁敏工笔画般的细节凝视,又与索南才让笔下粗粝开阔的牧区书写彼此映照,仿佛在显微镜与望远镜之间自如切换。这些篇章彼此呼应,汇聚成一个由不同角度照亮的中秋整体。这不仅是编选的巧思,更是一种文化立场——中秋不是单一的叙事,而是可以容纳代际、地域、城乡乃至个体与时代复杂经验的共享时刻。节日因此获得了当代的开放性,它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
《印象中秋》在审美层面既延续了散文抒情的传统,又融入了现代叙事的张力。作品以清新质朴的笔触勾勒日常细节,又以哲学的高度展开沉思;既穿插幽默轻快的生活片段,又承载着深沉的家国情怀。读者在阅读中对“圆”有了新的理解——那不是永恒无缺的完满,而是在缺憾与离别中依然不曾断裂的联结与生生不息的希望。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愿景,在《印象中秋》里被赋予当代的回响。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与作家共同仰望明月的空间,在文字的引导下,我们重返内心,重新审视自我。皓月当空,书页之上闪烁的既是记忆的微光,也是这个时代文学所汇聚的清辉,照亮了那条连接古典与现代的通途。(杨子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