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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丨初识黑山村

村支书家大门前,有一盘巨大的石磨,如同时间在村口盖下的一枚印章。磨盘上有些发青发亮的磨痕,是谷物汁液、汗渍手印层层浸染、沉淀、凝结而成。如今磨虽赋闲,却早已与黑山村的土地筋骨相连,深深扎入泥土。

黑山村,坐落在灵寿县慈峪镇的山坳里,山势平缓,丘陵起伏,如同沉睡巨兽微微隆起的青灰色脊梁。村口农田里,向日葵、洋姜眼看迎来收获的季节。村里唯一一座石山棱角如削,山壁四周荆条密布,不知是些什么花一串一串,散发出独特的香气,幽幽不绝地回旋在山谷中。不远处,排排杨树摇晃着绿色波浪,显出一种北方农村特有的倔强不屈。

山脚下有棵百年老杏树。我们踩过松软的瓜地,靠近细看这山间泥土,初觉肥沃油润,仿佛握一把就能攥出油来。然而细看之下,不过是表面一层外来新土,底下更多的地方,竟掺杂着无数碎石。我虽生长于城市,未曾亲事农耕,见此情形,也仿佛看见农人们佝偻着脊背,日复一日挥锄于此。汗水滴落,渗入泥土,如同把生命一点一点埋进土里。锄头碰在碎石上发出摩擦声,仿佛它们在用骨肉之躯,叩问着大地。

村支书李玉生与我们同行,他指着田地回忆:“过去这里不仅土地贫瘠,浇水更困难,全得靠天吃饭。有一年,村里种了大片油菜,盼着给乡亲们换些收益,没承想几个月滴雨未落,田垄干裂,没等开花便全枯死了。”我完全想象得出,那一年,金黄的花朵未曾见着,望过去却只有一片绝望的焦黄蔓延山脚,村里人眼巴巴望着天,只能垂下头,默默吞咽下失望与苦涩。

那次教训警醒了众人。几经周折和努力,如今沟渠已如血脉般遍布田野,再也不用靠天吃饭。尤其村后山坡,人工种植的酸枣树蔚然成林。酸枣熟透时,山坡红果摇曳。人们争相采摘,迫不及待塞入口中,牙齿咬破枣皮,甜中带酸的汁液在舌尖弥漫开来。我近来睡眠浅,想起酸枣仁与酸枣面儿或许有些助益,便留心着归途上能否遇见售卖之人。

走走停停间,村支书一路介绍着:“如今村里的日子也安逸,建了剧院、图书馆,还开办了食堂,老人们生活挺方便……”他顿了顿,指着不远处一扇敞开的门,里面几位老人正围坐闲话,阳光斜斜地铺在他们安详的脸上,仿佛时间也为之放慢了脚步,“人老了,要紧的就是有个好去处,有份热乎饭,有个说话的地儿”。他的目光掠过远处的山梁,仿佛在丈量着村庄与外面世界之间那道无形却深远的沟壑。

黑山村已不同往昔。过去常见橡子粉凉粉,颜色灰黑,颤巍巍凝在碗中,淋上醋与辣椒油,酸辣爽口。橡子粉得来不易,需经晒干、磨碎、浸泡、反复淘洗去其苦涩,才能凝成那微末清凉。每嚼一口,都仿佛在咀嚼艰辛里筛洗出的清冽滋味。如今村中老人偶尔还做,却早已成为一种固执的乡愁。

村里人向来亲近土地。如今家家户户粮仓上的红对联年年换新,麦粒饱满、玉米金黄、花生结实、大豆滚圆。这土地深处的慷慨,不光是丰盈了粮仓,也悄然为年轻一代垫下走出山村、外出求索的基石。

村里老人常于黄昏时分伫立在村口,目光温柔地掠过每一寸土地,如同凝视自己远行的孩子。他们粗糙的手掌抚过饱满的谷粒,如同抚摸儿孙饱满稚嫩的脸颊,那是一种无言的仪式——以土地的丰饶,托举下一代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偶有村外来客问路,村子里的人便会细细指点,甚至放下手中活计亲自带路。待客时更倾其所有,黑枣、酸枣面儿、炒花生,粗粝中饱含赤诚。那笑容在阳光晒成绛红色的脸上绽开,使人看一眼便心生温暖。老槐树下,总有三五老人围坐。他们讲述老一辈传下来的山中精怪传说,讲述村中陈年旧事。偶尔停顿之际,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有细碎的光倏忽一闪——那微光里,封存着他们燃烧过的青春与未被岁月磨灭的炽热。

一九三八年,灵寿县工人抗日救国会在这块土地上扎下根来。而山梁上,当年的日军炮楼废墟至今仍在。村民们拆旧圈、平危房、整修街道时,铁锹下常翻出锈蚀的弹壳。我的脚跟陷进松软的泥土时,却触到了别样的震颤——那松软之下,仿佛还深藏着某种坚硬不屈的质地,如同地层深处的古老岩石,承载着岁月的重压却从未碎裂。听村中老人讲,当年曾有村民在炮楼废墟下悄悄拾回烈士的遗物,埋在自家院角的老树下。这土地,不仅生长庄稼,更在最深处埋藏着血火淬炼的铮铮铁骨。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将老磨盘、屋舍、山峦的轮廓悄然融为一体,我们也到了返程的时刻。摇下车窗望去,村庄仿佛缓缓沉入大地的怀抱,几星灯火,闪烁在大地胸膛上不肯熄灭,顽强地亮在山麓深处,无声述说着生命扎根于贫瘠、又绽放着永恒的故事——那光焰虽微,却是大地深处坚韧血脉无声的搏动。(施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