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7日《河北日报》文化周刊10版布谷
快过年了,城市里还没有明显的迎新年动静。但在我的老家,靠守渤海湾的小城黄骅,不管是沿海渔民还是农闲的庄稼人,家家户户已开始备战新年的大工程——蒸面花。
头天晚上发下的面团,已经膨胀得顶起了面盆上的盖帘。一掀盖,一股子发酵的酸味扑鼻而来。娴熟的主妇揪起一团面,观察面团里是否有了孔洞的同时,把面团凑到鼻子下闻闻,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可以动手了。
几乎每个家庭的蒸面花,都不是单打独斗。早饭过后,后院的嫂子,隔壁的婶子,几条胡同外的二娘,都来帮忙了。
老太太、小媳妇儿,大家叽叽喳喳,洗把手就开干。
当年新麦子磨的面粉,白得透亮,瓷碗下去舀出来,都不需用手护着,冒出碗沿儿的面粉尖尖也不会塌。
一碗、两碗……今年旱碱麦又多打了两口袋,开口的面袋子随便舀。细腻的面粉绝不张扬,低调地一头栽进面盆。
旱碱麦蒸面花,讲究多戗干面多揉搋。日常蒸馒头,一碗发面戗一碗干面。蒸新年面花要上强度——一碗面发起来的面团,要掺入三四碗干面粉。
一瓢清水顺着盆边滑下去,有经验的主妇边倒水边迅速搅和成面絮,多少水和多少面,这里没有科学定量,没有公式配比,纯靠手感经验。
在手指的叠压下,干面粉迅速包裹住发面团,又在水的滋润下融为一体。光滑的面团越揉越有劲儿,主妇的手慢慢攥成拳,这场博弈注定是人赢,但拳头也能感受到来自面团有弹性的回应。
结束这一环节时,合格的标准是面团光溜,盆里干净。
一盆盆和好的面端到热炕头,在这儿打盹儿的老猫被赶走,发出不满的叫声。盖帘盖住,静静等候。
趁着这空当,大炕和锅台以及饭桌上,但凡能放案板的地方,都摆满了。案板都来自民间互助,毕竟不够用嘛。各家的案板长得奇形怪状,柳木的、榆木的、桃木的,方的长的圆的,反正谁不开裂就用谁。
盖帘下的面团又膨胀了。锋利的菜刀划下去,面团极为丝滑地分开,揪住一块扯出来。
再揉、再摁、再搋,面团和人杠上了,越搋越来劲。
圆面团变长,长面团变更长,这一环节不讲究品相,只是为揪面剂子做准备。拳头大小的面剂子被“啪啪”甩到案板上,谁和谁长得都不一样。
主妇把面剂子抄在手里,继续碾压,案板上面粉飞扬,手速让人眼花缭乱。这时候的面团就像被磨平棱角的中年人,少了几分气鼓鼓,多了几分平顺。
洗净晒干的面花模子在案板沿上磕两下,先撒点面粉做铺垫,再把面团塞进去。这面团啊,要塞得平平展展,塞得满满当当,稍一定型,扣过来再磕,面团变成鱼啊、寿桃啊、公鸡啊、老虎啊……
庄稼人能想到的顺遂吉祥,都是这面花的模样。
烧锅的这头儿有眉目了,笼屉上有了热气。庄稼人对新年的尊重体现在细节里,案板刮得锃亮,笼布洗了两三回,笼屉刷了四五遍,连大锅盖都差点被洗秃噜皮儿。
定好型的面花盖上搌布醒发,给它足够的时间再膨胀一点。锅盖打开,这些鱼、寿桃要拉开间距摆好,防止蒸熟膨胀后面花们之间发生“剐蹭”。
锅盖一扣,大火烧吧。杂草和麦秸是软火,适用于烙饼。麦秸秆和劈柴是硬火,是蒸煮最需要的家伙什。
主妇早就为这做好了准备,成捆的麦秸秆往地上一撂,土星儿都不见一个。噼噼啪啪,红了满灶膛。
没开锅盖前,主妇们是忐忑的。日常蒸馒头没膨起,那就凑合着吃。过年的面花可不行,这总会和来年的顺遂如意牵扯到一起。
很多个脑袋挤到大锅盖前,等着看它打开后是惊还是喜。
热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十几双手一起挥舞着,嘿,面花胖了!白生生的面花鼓起面花模子里每一个细节,金鱼的眼眶、寿桃的叶柄,公鸡的爪尖儿,凹凸有致。
大家笑着伸手往盖帘上捡拾,烫得嘶哈嘶哈。主家准备好红颜料,给每一个面花来上点睛一笔。贴锅沿儿的、扯破皮儿的,都上不了台面,直接发给猴急等在一边的小孩儿。
小孩子两手倒腾着烫手的面花却舍不得放下。新麦甜,过年的面花更甜。七八岁的娃能吃掉一整个。
旱碱麦面花最大的特点是松软不缩水。发面馒头往往看着蓬松,实际是绣花枕头,使劲一捏很小一团。面花不会,松弛在有限范围,尤其顶饿。
捡拾出锅的面花冷透后收进笸箩,一个个硬邦邦、干巴巴,掉地上能听响。一塑料袋一塑料袋面花装好,袋口扎紧,埋在雪窝里或放在菜窖中。低温能锁住面花的味道,哪怕在冰柜里冻得瓷实,只要放到笼屉里热上一回,就能迅速恢复蓬松。
为什么要一次性做这么多呢?
主妇们要获得春节期间的“解放”,整整一个正月都不会再发面做主食。这些存货,要天天吃、顿顿吃,一直吃,直到看见它就饱,但想起来,还是觉得美好。
因为,那是家的味道。(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