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近年来的诗歌创作一直呈现着大气、稳健、向上的态势,这与这片土地的精神气质和文化特征相吻合。河北诗歌的两种气场“燕赵风骨”和“慷慨悲歌”,既造就了河北诗歌作品恢宏、博大的基本风貌,也在这个地域形成了包容、广阔的艺术气度和氛围,使得河北诗歌创作呈现出经典和多元的姿态。

触摸生命的秘密
提到“慷慨悲歌”,让我想到“燕赵七子”之一的石英杰,2024年,他在《诗刊》发表的组诗《晚霞》再登河北文学榜。诗人以易水为背景的系列作品成为他近年创作的基本支撑点。在《刺秦》《过南易水》《万古愁》等作品中,石英杰描述历史,但不刻意依附历史,而是着力营造充满诗意的现实空间,赋予其时间性、历史性的内涵。他于最近调整了以往单一的宏大书写,以一种克制、冷静的眼光观察历史叙事中被一带而过的人与事,从中发现人性中的细节和诗意。
“密林外,易水一直等着重新辞别/风萧萧兮。我一次次渡河/已经连续渡了两千年。”这是其近作《刺秦》中的诗句,在历史的影子中,诗人冷静地审视自我与社会的关联。还有他的《万古愁》:“月光里流的是万古愁/易水里流的也是/我心里流的还是/是万古愁/分了三份/给天/给地/给我/它们不刺眼/但凉,都有纯银的亮。”这种对历史、对当下细微的描写,既是对历史的回溯和对现实的审视,也构成了他“自我话语”的一部分,抒发出生命中无法挣脱的沧桑感和沉郁感。在当下的河北诗歌创作中,石英杰的作品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
说到易水,还让我想起同样身处古燕国的诗人马兰。马兰的诗意是细微、纯粹的,评论家吴媛说马兰的诗“潜心发现每一件物的灵魂”,我很认同。在马兰的笔下,静默或者喧哗的易水河是另外一种姿态,让我们读她的《冬日,易水河边》:“一条河曾走入人们的生活/现在,它沉默/坚冰已无法覆盖河底的卵石和泥沙/零下十九度,它裸露,敞开/我看到了一条河心底的慌乱和不堪/枯水季,河水的心跳少了/落在河里的星星少了/一条河再也载不动那个西行赴死的壮士/大风摇着芦苇的白发/河边的枯草举着去年的小野花/寒光照彻,冰层间竟然有涓流秘密地走着/这让我相信,依然有赴死的水/搅动我们的生活。”
从石英杰和马兰的诗中我们看到,相同的易水,在不同作者的意识里和笔下会有不同的呈现。这让我们更加相信,诗歌是触摸生命秘密的艺术,写诗就是写自己,写自己对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感知。
细腻刻画时代生活
李南的诗歌一直具有温暖、细腻、内在的特质,质量均衡,是河北的一位优秀诗人。她那本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那么好》,是河北诗歌创作的重要收获。2024年她的新作相继发表在《草堂》《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上。在题为《青春》的诗中,她写道:“那是个纯真年代/恋情从不轻易发生/年轻人花里胡哨,缺乏审美/花格衬衣、喇叭裤扫荡着地面/希望一次邂逅/在图书馆、在夜校,而不是百货店/他们吐出满嘴新词/饥渴——面对着海洋——更加饥渴/读书、旅行、彻夜争辩/大师都住在光里,供人仰望……”
李南诗中描写的场景,几乎是一代人的共同经历。这一代人有一个特征:一个人的经历,几乎是一群人的经历,这似乎是我们的尴尬,也是我们的幸运,因为只要写出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就写出了一代人的心灵史和生存史。这首诗入选了2024年第8期的《新华文摘》。诗人以一种独白式的叙述,有细节、有背景,将个人命运置身于时代的巨变之中,引导读者一起去感受青春的蓬勃与时间的严酷,从而引发读者的共鸣。
让我们读一首更为纯粹的诗歌,它是白月霞的《花香》。这首诗发表在《诗刊》2024年第2期,作品饱满丰盈,让人体悟到对曼妙世界的渴望与依存:“今天的百合带着热爱绽开/一个邀请由此发出/花香复制了它在花园与花朵同心的生长/花瓶总是满的/百合恰好有这么多的香气/如同秘密讲述一个关于盛开的理想/请忽略它明显天真的企图/为找到最佳讲述方式与阳光涌进殿堂/花朵与它美丽的倒影立于你的凝视之中/它的灵魂被捕捉,它不得不停在花瓶里/当你转身,花瓣落下/当你开始忘记,它,永恒的一束白色灰烬。”
这首诗发表的时候题目叫作《花香避难所》,我删去了三个字。诗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息,说它是“纯诗”,是由于诗中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凭借诗中美好的元素感染人打动人,从而产生一种审美的心理暗示。有一类诗只渗透和书写美好,无论尘世有怎样的污浊和不堪,更多的一定是美好和纯净。一些人不相信这一点,我相信,诗人们相信!
在唐小米的诗歌里,光阴即日常。正是这种日常,拼接成了诗中万事万物的命运轨迹,她痴迷于将这种思路留在诗里。在《寻找布谷鸟》一诗中她写道:“‘布谷,布谷……’/这时,对岸肥大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布谷的啼叫/——大自然的闹钟响了/一声一声,瘦削的人终于从梦中惊醒/像一根春天的芦苇,应和着,捻动着尖细的嗓门儿/它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叫了/——盖过一切声音,却又藏在人群之中/而这一切多像个奇迹。一声一声/在它的身体里/没有人能关掉它/因为没有人找得到它。”
唐小米说:“正如诗中写的那样,他们和它们,都是我身边琐碎生活的底片,我的光阴所在。是的,对时代的记录也是对日常的书写,这便是我的诗歌想要抵达之处。”
从日常中挖掘诗意
河北一直有一个成熟的诗人群体,为河北文学增添着独特的亮色。一些成就斐然的诗人依旧持续着他们的经典写作,不再赘述。而更多中年诗人在2024年的创作使人振奋,他们是河北诗歌的中坚和基石。
东篱继续以细腻笔触从日常中挖掘诗意。组诗《扑棱蛾子的下午》发表于《雨花》杂志,他笔下的自然万物皆有人性,生发出“我的爬进爬出/也不过是一次次/被忽略不计的/生死往复的穿梭”的人生哲思。而寒城写太行山:“越过的太行/仿佛同时越过群山的/一世月光。”孟醒石《翻阅一本旧书》时,“在孤独中体味到大自在/除了风声、雨声/还能听到弦外之音/看到阴暗的角落,长满嫩绿的青苔”。阿步写到了《从前》,他说,从前像一片脉络清晰的嫩叶子,“原是想说某棵树的叶子/你看,想到现在/也没想出一棵合适的树”。这样的诗句语言精粹、耐读。
宁延达这样写《秘密》:“如果我是打开你秘密的钥匙/愿我永远能够打开/开始惧怕年老/害怕身体默默将我抛弃。”这是人到中年固有的诗思。施施然面对晚霞则有着如此抒情:“秋日太行山吸收落日余热/金色的天鹅绒铺满原野/多美啊。万物收起了细节/漫山草叶像恋爱者一样闪着光。”刘厦则写出了很有韵味的《麦子正传》:“一粒麦子挨着一粒麦子/一棵麦子挨着一棵麦子/一片麦子挨着一片麦子/铺展在村庄的边缘/也只有麦子能丈量出/村庄的辽阔。”这首诗让我想到了故去的著名诗人姚振函,他的平原诗后继有人。
还有冉子写《骨头》:“一副骨架/望着来时的路/那时的骨头多么柔韧坚固,那是1960年的天空/骨质坚韧/每走一步,把地砸出一个坑。”青小衣的《湖水在时间里》:“时间带着颤抖的暗纹/在水里多待了一小会儿/而我喜欢湖水的原因:尘世灰土再厚/也盖不住水面。”李磊的作品具有写实和叙事风格,她的《月亮,照着打麦场》再现了20世纪80年代末的场景,也是诗人对旧年的记忆:“时光表盘已定格/八十年代末期的秋天/放学了,风吹过校长门口的那口破钟/钟声叮当。”李洁夫的《隐于世》几乎穿透了人的皮肤、肉体和内心:“我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有着你们所有的忧和愁,喜与悲/我承认自己没有背起一座山的力量和气概/我知道生活不只是气概,有时候呼吸也要用尽全力。”立杰在《北纬38°》中感慨:“不为岁月慢待和忽视/而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些作品,发表于《星星》《诗潮》《诗林》《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还有韩文戈、白庆国、宋峻梁、李寒、北野、天岚、辛泊平、王琦、胡茗茗、吕游、赵旗、韩仰熙、代红杰等,他们的作品使得2024年的河北诗坛丰饶而壮阔。
诗的个性和人的个性
近年来的河北诗坛,一批更年轻的诗歌作者迅速成熟。他们以先锋的创作理念和艺术品格,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总觉得年轻人的作品情感炽烈,有突如其来的新奇意象,给人独特的审美愉悦感和震撼,气场强大。因此,我赞美他们的个性——诗的个性和人的个性。《河北作家》曾在“燕赵后诗代”栏目集中推出这个群体的20位诗人,《诗选刊》也连续举办青年诗人改稿会,高英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诗人。
“春天就要来了/我即使懒惰,也要为这个小女孩/换上缀满鲜花的裙/她微笑时有星星在眼眸间出没/乌黑的头发比未来的日子/还要浓密,小小的忧愁/使睫毛偶尔沾上新鲜的露水/当她从我的身边走过/欢脱的脚步使我内心的泥土/格外柔软/春天来了/新折的柳枝将重新发芽/整个大地都在修葺过去的遗憾/我将牵着一个小女孩快乐地走过/如同牵着另外一个自己。”这首题为《春之曲》的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2期。作品明媚舒朗,写了春天的生机和跃动,也展示了孩子们在春天的靓丽。人与自然的意象巧妙地穿插在一起,彼此交融。最后一句“我将牵着一个小女孩快乐地走过,如同牵着另外一个自己”,是诗人历尽千帆后对生命的感悟和慨叹。
同为“燕赵后诗代”作者的裴福刚,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诗集《避雨记》。他深挚的思考和观察,让所有遇见都变得各得其所,这样的创作力使他的诗歌文本越来越成熟。裴福刚在《冲积平原》中努力让“流逝”成为真相,时间就变成了身体里的“冲积平原”,缓慢地堆积如同万物生长,时光的恍惚感互相渗透和剥离,仍然是一种生命流逝的怀旧况味和惆怅:“我们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出往事/从未意识到,一条河流/以这样的方式白白流淌了许多年/像虚无的一部分/而我们木然的站立显得多余/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同样的位置/细雨并不急于否定/关于植物学的一切,包括生长/枯萎,和四面八方的命运/那时我们还小,无法体会消耗与回忆/将成为一种占领……”“冲积平原”成为诗人挽留往事的主观意象,这些可以是小时候的“旧址”,也可以是一种命运的“占领”,它仍然“在我的身体里下雨”,以此增加回忆往事的弹性空间。
还要提到田海宁一首很精到的短诗《小炉子》:“致敬,那些/灶虽小,火却燎得很旺的人/就像有的人,伤了又伤,依然怀揣玫瑰/就像我们,半生如梦,依然泣血为诗/就像周围,一个又一个的,小炉子/抱着不多的柴,也要把水煮沸/把生米做成熟饭;并在小小的火光里/捧出眼泪和笑脸。”我曾经说过,田海宁的诗是自己生活、情感的一个精华读本。
新一代诗人群体在河北人数众多,像艾蔻、郑茂明、王卿、四四、董贺、宋煜、安世乔、谢虹、禾秀、蓝雪花等,他们2024年亦在多家报刊发表了影响广泛的作品。生于2004年的张雨晨写道:“所有江河,总成为标定流动的象征。”20世纪90年代出生的赵文强写《寒露》:“这一天老人裹紧衣服/袖子里藏满了褶皱/少年恰好看见衰老的阴影/一如暮色坠落在太行山上,高低不平。”此外,2024年见君在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诗集《异象》,艾蔻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诗集《杜撰之花》,高英英的《人间世》《时间书》分别由河北教育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薛茫茫的《向远方》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张雨晨的《山水辩证法》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
2024年对于河北诗歌来说是不凡和经典的,相信河北诗人会延续燕赵诗歌大省的风范,用杰出作品在未来续写更为辉煌的篇章,展示河北诗歌的灿烂和明媚。(郁 葱)

2025年1月3日《河北日报》文化周刊11版文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