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土与火的创新交响
陶瓷,中华民族的重要名片,河北大地上最璀璨的非遗文化瑰宝之一。
2024年夏,河北日报派出多路记者,历时三个多月,走进河北四大名窑及现代陶瓷产业基地,采访了一百多位陶瓷专家、非遗传承人、考古学工作者、现代陶瓷产业从事者,不仅描摹出河北四大名窑的璀璨光华及整个河北陶瓷的发展历程,更透过这些瓷窑所创造的辉煌窥见中华文明博大宏远的万千气象。
陶瓷是土与火的艺术,瓷器是中国的一项伟大发明。
邢窑、定窑、井陉窑、磁州窑……河北陶瓷在历史上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辉煌地标。河北陶瓷的发展史,是一部文化创新创造、交流交融的历史,更是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生动体现。
从一件件风华绝代的精美瓷器中,我们看到中华民族勇于突破、善于创造、“变土为宝”的创新精神。
从一个个古老窑口的不熄炉火中,我们感受历史风云下开放互鉴、交流交融、绵延千年的卓越智慧。
从每一位非遗传承人的深情讲述中,我们领悟刻印在中国人基因中的文明传承、薪火赓续和家国情怀。
一瓷跨千年,文明越山海。
河北陶瓷一路走来,带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简单器物的审美欣赏,也是跨越时空的精神追求和穿越古今的文化思考。
它们是浓缩的历史。
它们是时代的精华。
它们是解读中华文明的窗口和钥匙。
历史告诉未来:坚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辉映千年的河北陶瓷之火,必将在新时代绽放出更加绚烂夺目的光芒。
(河北日报记者 闫锐)
千年窑火辉映创新之路
这是一组罕见的、保存完整的东魏、北齐窑址,位于漳河南岸的临漳县板屯村。
与当时南方青瓷烧制中已经成熟使用的、长长的龙窑不同,这组窑的底部近三角形。与后来北方普遍采用的馒头窑也不同,它们还没有使用券式结构的穹庐顶,窑顶几乎是平的。
“四不像”的板屯窑址背后,正是窑工们对如何提升和保持炉温的艰难探索。
由于这样不断地突破和探索,在至多不超过东魏、北齐统治时代的短短47年里,邺城窑烧出了精美的成熟青瓷,一举打破了“南瓷北陶”的历史局限。
正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结束了燕赵大地1600多年制瓷空白,河北瓷业蓬勃发展的大幕就此拉开。
“水火既济而土合”,化泥为瓷。
无论是从陶到瓷的千年一跃,还是之后四大名窑的兴衰起伏,河北陶瓷发展历程彰显了历代陶瓷工匠的技术追求和工艺创新。
从泥巴成为素坯,经过造型装饰,最后入窑烧制成为作品。陶瓷艺术离不开自然的馈赠,更缘于匠人们的不断突破和独具匠心。
在因地制宜中创新突破,让一抔瓷土在一代代工匠的孜孜以求中变换出耀眼的精彩。
自身技术基础以及地形、气候、资源条件与南方青瓷成熟技艺有很大区别,简单的“拿来主义”行不通,邺城窑烧出青瓷之前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然而,工匠们没有放弃,他们利用当时邺城作为北方政治中心的地位,寻找太行山前优质瓷土,并调集洛阳釉陶高手匠人,不断改进研发符合本地条件的烧制技术,从而烧出了精美的成熟青瓷,开启燕赵大地瓷的时代。
新石器时代磁山文化红陶小口瓶。河北博物院、郭济桥及陈氏定窑供图
邺城窑身后,太行山前,邢窑迅速崛起。
此时,白瓷已经出现,具有先天瓷土优势的邢窑,面对的是一个前人从未彻底解决过的问题——依稀可见青瓷痕迹的白瓷如何彻底去青,到底能不能烧出人们渴望已久的纯白?
在这一时期邢窑窑址中出土的诸多蘑菇形窑柱、喇叭形窑柱和筒形匣钵等窑具里,我们读出那个时代追求极致的雄心和志向。
遍寻山前含有石英、长石的优质瓷土,配合精细的釉料加工技术,形成独特的配方与施釉工艺;通过不同的窑室和烟道设计,创造性地开发出高温烧制技术;使用匣钵这一工具,避免烧制时瓷器受到落灰成釉的影响,确保釉面的洁白无瑕……
不知历经多少艰辛,在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中,将烧制技术推向顶峰,“类银似雪”的邢窑白瓷由此诞生。在赞叹“中华白瓷鼻祖”的同时,我们也不禁要说:“白瓷之白,得来不易。”
同样,定窑化木柴资源使用殆尽的劣势为煤火更易控制窑温的优势,烧出了被誉为“中和之美”的象牙白;井陉窑在邢、定两窑之侧却不甘示弱,面对瓷土“先天不足”,大胆创造“戳印填彩”的装饰技法,塑造了井陉窑瓷器独有美感;受制于瓷土品质的磁州窑,神来之笔使用化妆土,从“解决不够白”变为“不怕不够白”,将制瓷技艺彻底引入一个新境界。
一次又一次历史性突破,是应时处变中的加压倒逼,也是适应竞争下的不断升华。
工匠们在追求美的器物的同时,也希冀少用材料和时间、多出产品提高效率,这也是四大名窑创造辉煌的竞争力所在。
晚唐五代的精细白瓷,多采用匣钵单烧。为了尽可能地在每个匣钵内多装进一些瓷坯,工匠们发明了叠烧法——把瓷坯正着叠起来装进匣钵内入窑烧制。可是,即便采用这样的烧制方法,每炉可以烧成的瓷器数量仍然有限。
到宋代中期,定窑工匠突发奇想:他们将瓷坯倒扣之后叠在一起,在碗与碗之间使用支圈相隔。如此一来,每个匣钵内盛放的碗碟数量大为增加。定窑首先推广的支圈覆烧工艺,在1000年前开创了宋代陶瓷大规模生产的先河。
井陉窑的涩圈叠烧法,让它在宋金时期呈现一个高光时代。这种工艺可以节省窑内空间,又省去了制作匣钵、支圈等间隔用窑具的工时和材料,简化了制瓷工序,提高了生产效率。
宋至元时期,磁州窑进行了一系列改革,窑体加大,窑炉结构改进,使用煤作为燃料的情况更加普遍。由此,器物的烧造成本变得更低,产量也呈现井喷式增长,拥有了最旺盛的生命力。
今天,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把河北历史名窑当作一个整体重新认识的时候,才不得不惊呼,正是这种追求卓越的不断进取,使河北陶瓷曾经不断引领风气之先,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藁城台西商代遗址出土原始瓷尊。 河北博物院供图
瓷韵风华见证文创基因
想要读懂河北陶瓷名窑,不能仅仅从时空的高处俯瞰。
不论是定瓷孩儿枕,还是邢窑的透影白瓷杯,抑或磁州窑系家国永安枕……从一件件精美的名窑文物中,从造型、装饰审美的不断演进中,我们读到的,是精神文化层面的不断创新,更是一种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的进取精神。
这是审美理念至工艺的飞跃。先有对美的追求,之后取其“形”、延其“意”、从而传其“神”。
定窑,开启了普遍使用优雅美观、更加具有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花纹装饰的风格之路,呈现出一种极简主义美学,就如同绘画艺术中的“气韵生动”,以清素淡雅赢得“花瓷”之誉。
同样是为了追求美,白瓷出身的井陉窑,在高峰期完全能烧造出不让邢窑、定窑水平的精细白瓷,却独辟蹊径,创造了独特的戳印填彩技法,坐实“花瓷”艺术,将装饰风格由立体引入平面。
填釉、黑绘、红绿彩……当发现色彩反差的强烈对比竟有超越纯白的视觉冲击力后,磁州窑以绝对积极主动的姿态火力全开,带着白地黑花的全新风格,揭开了河北陶瓷光彩夺目的新篇章,从而成为经典的大众审美。
这也是自由意志的表达。几大名窑不断追求艺术效果,将中国传统的绘画、书法技艺与制瓷工艺结合起来,不拘泥于窠臼,不畏缩于成例,自由表达和创作,形成新的综合艺术。
在磁州窑艺术馆,有一方枕面写有散曲《小桃红》的瓷枕。据推断,该瓷枕就是散曲作者童童学士的亲朋故旧,专门请托磁州窑匠师“私人定制”、送给童童学士的礼物。
敢于接受面向私人的“高定”订单,磁州窑匠师的艺术造诣之强可见一斑,到了意到笔随的境界。
用书法来装饰瓷器,虽始自长沙窑,但真正让瓷上书法“臻于化境”并自成一派的,则是磁州窑。
在瓷器上,磁州窑工匠们的书写并不拘泥于行列整齐划一,字体也非常多样。楷书、隶书、篆书、行书、草书、双勾体、飞白书,几乎涵盖当时所有字体。字的大小也不强调规矩一致,而是根据器型和纹饰上的需要合理安排文字的布局结构,从而显得参差错落、跌宕多姿。
磁州窑将自由的表达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器物真正散发一股自由奔放、洒脱恣肆、不受约束的蓬勃之美。
这还是时代的反映和百姓的诉说。传统非遗之“器”所代表的精良技术,必须注入时代艺术和社会审美,融入百姓生活,才能实现创造性转化。
金代是井陉窑的第二个烧造高峰,主打产品就是布满了形形色色纹饰的瓷枕。小的有花朵、蝴蝶,中等的有折枝花、缠枝花、海兽波涛、灵猫戏蝶、乐人击鼓等,较大的有卧鹿、对鹿、奔鹿、奔牛……工匠们把对生活的体悟和艺术的追求,蕴含在每一个纹饰中。这也成就了井陉窑自己的辉煌。
磁州窑器物用绘画纹饰,展示当时社会生活状态,既可称为北方的社会史,也是一部民俗史。山川流水、花鸟鱼虫、珍禽瑞兽等,这些来自生活的图案在磁州窑器物中比比皆是;钓鱼、戏鸟、赶鸭、放风筝、马戏、熊戏、杂剧演出等,皆随手入画,展示出一幅幅生动、真实的现实生活画面。
这些题材深入到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反映了当时人们多姿多彩的生活内容,悠闲自得的生活状态,也反映了工匠们对现实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对世态人性的体味和思考。
匠师们还将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画在瓷枕上,传递磁州窑的重视家庭、恪守孝道、清静无为等哲学伦理观念。这其中,有的宣扬忠义孝悌,有的赞美贤哲清官,有的颂扬忠君爱国,有的讴歌忠贞爱情,有的倡导民族和解,还有的劝谕朝廷抗敌复国……
艺术作品的生命,体现在它所传递出来的审美观、人生观、世界观以及更深层的社会文化之上。正是这些,赋予了磁州窑穿越王朝更迭、窑火千年不熄的生命力。
单件精品的出现,单个窑口的成功,可能得益于各种各样的特殊因素,但河北名窑在如此密集的时空范围之内群峰并立、各自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并能各领风骚数百年,其背后不仅仅是各种装饰技法的不断推陈出新,更是革故鼎新、与时俱进的精神追求。
这种追求,曾让河北陶瓷在不断变化的历史进程中,始终保持着创新创造的不竭动力,不仅成为中国陶瓷史上的璀璨明珠,也给世界陶瓷发展带来深远影响。
北齐邺城窑白胎透明釉广肩长颈瓶。河北省文物考古研院郭济桥研究员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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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日报记者 朱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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